戏为六绝句

朝代:作者: 杜甫 体裁: 七绝

庾信文章老更成,凌云健笔意纵横。

今人嗤点流传赋,不觉前贤畏后生。

杨王卢骆当时体,轻薄为文哂未休。

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

纵使卢王操翰墨,劣于汉魏近风骚。

龙文虎脊皆君驭,历块过都见尔曹。

才力应难夸数公,凡今谁是出群雄。

或看翡翠兰苕上,未掣鲸鱼碧海中。

不薄今人爱古人,清词丽句必为邻。

窃攀屈宋宜方驾,恐与齐梁作后尘。

未及前贤更勿疑,递相祖述复先谁。

别裁伪体亲风雅,转益多师是汝师。

注释清人李重华在《贞一斋诗话》里有段评论杜甫绝句诗的话:七绝乃唐人乐章,工者最多。

……李白、王昌龄后,当以刘梦得为最。

缘落笔朦胧缥缈,其来无端,其去无际故也。

杜老七绝欲与诸家分道扬镳,故尔别开异径。

独其情怀,最得诗人雅趣。

……他说杜甫“别开异径”,在盛唐七绝中走出一条新路子,这是熟读杜甫绝句的人都能感觉到的。

除了极少数篇章如《赠花卿》、《江南逢李龟年》等外,他的七绝确是与众不同。

首先,从内容方面扩展了绝句的领域。

一切题材,感时议政,谈艺论文,纪述身边琐事,凡能表现于其他诗体的,他同样用来写入绝句小诗。

其次,与之相联系的,这类绝句诗在艺术上,它不是朦胧缥缈,以韵致见长之作;

也缺乏被诸管弦的唱叹之音。

它所独开的胜境,乃在于触机成趣,妙绪纷披,读之情味盎然,有如围炉闲话,剪烛论心;

无论感喟歔欷,或者嬉笑怒骂,都能给人以亲切、真率、恳挚之感,使人如见其人,如闻其声。

朴质而雅健的独特风格,是耐人咀嚼不尽的。

《戏为六绝句》(以下简称《六绝句》)就是杜甫这类绝句诗标本之一。

以诗论诗,最常见的形式是论诗绝句。

它,每首可谈一个问题;

把许多首连缀成组诗,又可见出完整的艺术见解。

在我国诗歌理论遗产中,有不少著名的论诗绝句,而最早出现、最有影响的则是杜甫的《六绝句》。

《六绝句》作于上元二年(761),前三首评论作家,后三首揭示论诗宗旨。

其精神前后贯通,互相联系,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。

《六绝句》第一首论庾信。

杜甫在《春日忆李白》里曾说,“清新庾开府”。

此诗中指出庾信后期文章(兼指诗、赋),风格更加成熟:“庾信文章老更成,凌云健笔意纵横”。

健笔凌云,纵横开阖,不仅以“清新”见长。

唐代的“今人”,指手划脚,嗤笑指点庾信,适足以说明他们的无知。

因而“前贤畏后生”,也只是讽刺的反话罢了。

第二、三首论初唐四杰。

初唐诗文,尚未完全摆脱六朝藻绘余习。

第二首中,“轻薄为文”,是时人讥哂“四杰”之辞。

史炳《杜诗琐证》解此诗云:“言四子文体,自是当时风尚,乃嗤其轻薄者至今未休。

曾不知尔曹身名俱灭,而四子之文不废,如江河万古长流。

”第三首,“纵使”是杜甫的口气,“卢王操翰墨,劣于汉魏近风骚”则是时人哂笑四杰的话(诗中卢王,即概指四杰)。

杜甫引用了他们的话而加以驳斥,所以后两句才有这样的转折。

意谓即便如此,但四杰能以纵横的才气,驾驭“龙文虎脊”般瑰丽的文辞,他们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。

这三首诗的用意很明显:第一首说,观人必观其全,不能只看到一个方面,而忽视了另一方面。

第二首说,评价作家,不能脱离其时代的条件。

第三首指出,作家的成就虽有大小高下之分,但各有特色,互不相掩。

我们应该恰如其分地给以评价,要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向前人学习。

这些观点,无疑是正确的。

但这三首诗的意义,远不止这些。

魏、晋六朝是我国文学由质朴趋向华彩的转变阶段。

丽辞与声律,在这一时期得到急剧的发展,诗人们对诗歌形式及其语言技巧的探求,取得了很大的成绩。

而这,则为唐代诗歌的全面繁荣创造了条件。

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来,六朝文学又有重形式、轻内容的不良倾向,特别到了齐、梁宫体出现之后,诗风就更淫靡萎弱了。

因此,唐代诗论家对六朝文学的接受与批判,是个极为艰巨而复杂的课题。

当齐、梁余风还统治着初唐诗坛的时候,陈子昂首先提出复古的主张,李白继起,完成了廓清摧陷之功。

“务华去实”的风气扭转了,而一些胸无定见、以耳代目的“后生”、“尔曹”之辈却又走向“好古遗近”的另一极端,他们寻声逐影,竟要全盘否定六朝文学,并把攻击的目标指向庾信和初唐四杰。

庾信总结了六朝文学的成就,特别是他那句式整齐、音律谐和的诗歌以及用诗的语言写的抒情小赋,对唐代的律诗、乐府歌行和骈体文,都起有直接的先导作用。

在唐人的心目中,他是最有代表性的近代作家,因而是非毁誉也就容易集中到他的身上。

至于初唐四杰,虽不满于以“绮错婉媚为本”的“上官体”,但他们主要的贡献,则是在于对六朝艺术技巧的继承和发展,今体诗体制的建立和巩固。

而这,也就成了“好古遗近”者所谓“劣于汉魏近风骚”的攻击的口实。

如何评价庾信和四杰,是当时诗坛上论争的焦点所在。

杜甫抓住了这一焦点,在《六绝句》的后三首里正面说了自己的看法。

“不薄今人爱古人”中的“今人”,指的是庾信、四杰等近代作家。

杜甫之所以爱古而不薄今,是从“清词丽句必为邻”出发的。

“为邻”,即引为同调之意。

在杜甫看来,诗歌是语言的艺术,“清词丽句”不可废而不讲。

更何况庾信、四杰除了“清词丽句”而外,尚有“凌云健笔”、“龙文虎脊”的一面,因此他主张兼收并蓄:力崇古调,兼取新声,古、今体诗并行不废。

“不薄今人爱古人,清词丽句必为邻”,当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。

但是,仅仅学习六朝,一味追求“翡翠戏兰苕,容色更相鲜”一类的“清词丽句”,虽也能赏心悦目,但风格毕竟柔媚而浅薄;

要想超越前人,必须恢宏气度,纵其才力之所至,才能掣鲸鱼于碧海;

于严整体格之中,见气韵飞动之妙;

不为篇幅所窘,不被声律所限,从容于法度之中,而神明于规矩之外。

要想达到这种艺术境界,杜甫认为只有“窃攀屈宋”。

因为《楚辞》的精采绝艳,是千古诗人的不祧之祖。

由六朝而上追屈、宋,才能如刘勰所说:“酌奇而不失其真,玩华而不坠其实,则顾盼可以驱辞力,咳唾可以穷文致”(《文心雕龙·辨骚》),不至于沿流失源,堕入齐、梁轻浮侧艳的后尘了。

杜甫对六朝文学既要继承、也要批判的思想,集中表现在“别裁伪体”、“转益多师”上。

《六绝句》的最后一首,前人说法不一。

这里的“前贤”,系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(包括庾信、四杰)。

“递相祖述”,意谓因袭成风。

“递相祖述”是“未及前贤”的根本原因。

“伪体”之伪,症结在于以模拟代替创造。

真伪相混,则伪可乱真,所以要加以“别裁”。

创造和因袭,是杜甫区别真、伪的分界线。

只有充分发挥创造力,才能直抒襟抱,自写性情,写出真的文学作品。

庾信之“健笔凌云”,四杰之“江河万古”,乃在于此。

反之,拾人牙慧,傍人门户,必然是没有生命力的。

堆砌词藻,步齐、梁之后尘,固然是伪体;

而高谈汉、魏的优孟衣冠,又何尝不是伪体?

在杜甫的心目中,只有真、伪的区别,并无古、今的成见。

“别裁伪体”和“转益多师”是一个问题的两面。

“别裁伪体”,强调创造;

“转益多师”,重在继承。

两者的关系是辩证的。

“转益多师是汝师”即无所不师而无定师。

这话有好几层意思:无所不师,故能兼取众长;

无定师,不囿于一家,虽有所继承、借鉴,但并不妨碍自己的创造性。

此其一。

只有在“别裁伪体”区别真伪的前提下,才能确定“师”谁,“师”什么,才能真正做到“转益多师”。

此其二。

要做到无所不师而无定师,就必须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学习别人的成就,在吸取的同时,也就有所扬弃。

此其三。

在既批判又继承的基础上,进行创造,熔古今于一炉而自铸伟辞,这就是杜甫“转益多师”、“别裁伪体”的精神所在。

《六绝句》虽主要谈艺术方面的问题,但和杜甫总的创作精神是分不开的。

诗中“窃攀屈宋”、“亲风雅”则是其创作的指导思想和论诗的宗旨。

这六首小诗,实质上是杜甫诗歌创作实践经验的总结,诗论的总纲;

它所涉及的是关系到唐诗发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论问题。

在这类小诗里发这样的大议论,是前所未有的。

诗人即事见义,如地涌泉,寓严正笔意于轻松幽默之中,娓娓而谈,庄谐杂出。

李重华说杜甫七绝“别开异径”,正在于此。

明乎此,这诗之所以标为《戏为六绝句》,也就不烦辞费了。

(马茂元)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此为后生讥诮前贤而作,语多跌宕讽刺,故云戏也。

姑衣梁氏编在上元二年。

庾信文章老更成①,凌云健笔意纵横②。

今人嗤点流传赋③,不觉前贤畏后生④。

(首章,推美庾信也。

开府文章,老愈成格,其笔势则凌云超俗,其才思则纵横出奇。

后人取其流传之赋,嗤笑而指点之,岂知前贤自有品格,未见其当畏后生也。

当时庾信诗赋,与徐陵并称,盖齐梁间特出者。

前贤,指庾公。

后生,指嗤点者。

)①王洙曰:庾信字子山,有盛才。

文章绮丽,为世人所尚,谓之庾体。

②《汉书》:相如奏《大人赋》:飘飘有凌云气。

庾信《宇文顺集序》:“章表健笔,一付陈琳。

”《南史·范蔚宗传》:“诸序论笔势纵横,真天下奇作。

”③干宝《晋纪论》:盖共嗤点以为灰尘,而相诟病矣。

《颜氏家训》:先儒尚得临文从意,何况书写流传耶?

《庾信传赞》:扬子云有言,诗人之赋丽以则,词人之赋丽以淫。

若以庾氏方之,斯又词赋之罪人也。

④陆机《豪士赋》:仰邈前贤。

后生,见《论语》。

杨慎曰:庾信之诗,为梁之冠绝,启唐之先鞭。

史评其诗曰绮艳,杜子美称之曰清新,又曰老成。

绮艳、清新,人皆知之,而其老成,独子美能发其妙。

予尝合而衍之曰:绮多伤质,艳多无骨,清易近薄,新易近尖。

子山之诗,绮而有质,艳而有骨,清而不薄,新而不尖,所以为老成也。

若元人之诗,非不绮艳,非不清新,而乏老成。

宋人诗则强作者成态度,而绮艳、清新,概未之有。

若子山者,可谓兼之矣。

不然,则子美何以服之如此。

其二杨王卢骆当时体①,轻薄为文哂未休②。

尔曹身与名俱灭③,不废江河万古流④。

(此表章杨王四子也。

四公之文,当时杰出,今乃轻薄其为文而哂笑之。

岂知尔辈不久销亡,前人则万古长垂,如江河不废乎。

洙曰:杨炯、王勃、卢照邻、骆宾王,以文词齐名武后初,海内呼为四杰。

《卢注》谓后生自为轻薄之文,而反讥哂前辈。

今从《杜臆》。

《容斋续笔》:身名俱灭,以责轻薄子。

万古不废,谓四子之文。

)①《玉泉子》:王、杨、卢、骆有文名,人议其疵,曰:杨好用古人姓名,谓之点鬼簿。

骆好用数目作对,谓之算博士。

②《颜氏家训》:“自古文人,多陷轻薄。

”③《世说》:殷仲堪语子弟曰:“尔曹其存之。

”④《史记》:“日月以明,江河以流。

”其三纵使卢王操翰墨①,劣于汉魏近风骚②。

龙文虎脊皆君驭③,历块过都见尔曹④。

(承上章,言纵使卢王操笔,不如汉魏近古,但似此龙文虎脊,皆足供王者之用。

若尔曹薄劣之材,试之长途,当自蹶耳,奈何轻议古人耶。

纵使二字,紧注下句。

劣于二字,另读。

汉魏近风骚,连读。

此本《卢注》。

汉魏本于《离骚》,《离骚》本于《国风》,此先后原委也。

《钱笺》谓劣于汉魏而近于风骚,误矣。

龙文虎脊,比四子才具过人。

历块过都,比今人未谙此道。

龙虎之骏,皆见重于汉庭,故曰君驭。

《杜臆》指后生为君,非是。

下文另有尔曹在也。

)①魏文帝《典论》:“寄身于翰墨。

”②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:“自汉至魏,文体三变,莫不同祖风骚。

《续晋阳秋》:自司马相如、王褒、扬雄诸贤,代尚诗赋,皆体则风骚。

③《汉·西域传赞》:蒲捎、龙文、鱼目、汗血之马,充于黄门。

《天马歌》:“虎脊两,化若鬼。

”注:“马毛血如虎脊者有两也。

”①王褒颂:“过都越国,蹶若历块。

”其四才力应难跨数公,凡今谁是出群雄①。

或看翡翠兰苕上②,未掣鲸鱼碧海中③。

(此兼承上三章,才如庾杨数公,应难跨出其上,今人亦谁是出群者。

据其小巧适观,如戏翡翠于兰苕,岂能钜力惊人,若掣鲸鱼于碧海乎?

钱笺翡翠兰苕,指当时研揣声病、寻章摘句之徒。

鲸鱼碧海,则所谓浑涵汪洋,千汇万壮,兼古人而有之者也。

论至于是,非李杜谁足以当之。

)①《世说》:殷中军道韩太常曰:“康伯少自标置,居然是出群器。

”②郭璞诗:“翡翠戏兰苕,容色更相鲜。

”兰苕,兰秀也。

③木华《海赋》:“鱼则横海之鲸。

”《拾遗记》:鲲鱼千尺如鲸,常飞往南海。

《十洲记》:扶桑东万里,有碧海水,不咸苦,正作碧色。

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,清词丽句必为邻①。

窃攀屈宋宜方驾②,恐与齐梁作后尘③。

(此戒其好高而惊远也。

言今人爱慕古人,取其清词丽句,而必与为邻,我亦岂敢薄之。

但恐志大才庸,揣其意,窃思仰攀屈宋,论其文,终作齐梁后尘耳。

知古人未易摹仿,则知数公未可蔑视矣。

《社臆》:不薄二字,另读。

今人爱古人,连读。

清词丽句,紧承爱古人。

今人,指后生轻薄者。

古人,指屈原、宋玉辈。

庾信四杰,乃齐梁嫡派也。

《钱笺》以庾、卢数公当今人,与首章所称今人者不合矣。

)①陈琳《答东阿王笺):“清词妙句,焱绝焕炳。

”《宋·谢灵运传》:“清词丽句,时发乎篇。

”《文心雕龙》:“五言流调,清丽居宗。

茂先凝其清,景阳振其丽。

”又曰:“丽句与深乎并流。

”又曰:“相如好师范屈宋。

”②刘孝标《广绝交论》:“遒文丽藻,方驾曹王。

”③崔駰曰:“幸得充下馆,叙后尘。

”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,递相祖述复先谁①。

别裁伪体亲风雅②,转益多师是汝师③。

(未勉其虚心以取益也。

《杜臆》:今人才力,未及前贤,以其递相祖述,愈趋愈下,无能为之先者。

必也别裁其伪体,而上亲于风雅,始知渊源所自,前贤皆可为师,是转益多师,而汝师即在是矣。

又云:此亦公之自道也。

公诗祖述三百,而旁搜诸家以集其成。

如楚骚、汉魏诗、乐府铙歌,齐梁以来,甚多仿效,而公独无之。

然读其诗,皆三百之嫡派。

古人之雁行也,其所师可知矣。

如孔子识大识小无不学,而贤不贤者皆师矣。

不如是,何以谓之集大成哉。

别裁,谓区别而裁去之。

钱笺递相祖述,谓沿流而失源。

又云:风骚有真风骚,汉魏有真汉魏,等而下之,至于齐梁初唐,莫不有真面目焉。

舍是则皆伪体也。

能区裁伪体,则近于风雅矣。

)①《谢灵运传论》:“王褒、刘向、扬、班、崔、蔡之徒,异轨同奔,递相师祖。

”《颜氏家训》:“传相祖述,寻问莫知源由。

”②钟嵘《诗品》:“洋洋乎会于风雅。

”③陶潜诗:“在昔余多师。

”钱谦益曰:诗以论文,而题云“戏为六绝”,盖寓言以自况也。

韩退之诗: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。

不知群儿愚,那用故谤伤。

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。

”然则当公之世,群儿谤伤,亦不少矣,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。

嗤点轻薄,皆指并时之人。

一则曰尔曹,再则曰尔曹,正退之所谓群儿也。

末又呼之曰汝,即所谓尔曹也。

衷其身名俱灭,故谆谆然呼而寤之。

少陵绝句,多纵横跌宕,能以议论摅其胸臆。

气格才情,迥异常调,不徒以风韵姿致见长矣。

-----------仇兆鳌 《杜诗详注》-----------出处全唐诗:卷227_9姜葆夫、韦良成选注《常用古诗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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