节妇吟
君知妾有夫,赠妾双明珠。
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褥[1]。
妾家高楼连苑起,良人持戟明光里[2]。
知君用心如明月,事夫誓拟同生死。
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注释注释:[1]:接受爱情的表示[2]:良人指丈夫。
明光本位汉代宫殿名,这里指宫殿。
词句言其丈夫地位高贵。
全诗跌宕起伏,节妇之节,跃然纸上。
尤其是最后一句,缱绻细腻,令人把玩嗟叹不已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此诗一本题下注云:“寄东平李司空师道”。
李师道是当时藩镇之一的平卢淄青节度使,又冠以检校司空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,其势炙手可热。
中唐以还,藩镇割据,用各种手段,勾结、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。
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去依附他们,韩愈曾作《送董邵南序》一文婉转地加以劝阻。
张籍是韩门大弟子,他的主张统一、反对藩镇分裂的立场一如其师。
这首诗便是一首为拒绝李师道的勾引而写的名作。
通篇运用比兴手法,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。
单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发男女情事之诗,骨子里却是一首政治诗,题为《节妇吟》,即用以明志。
此诗似从汉乐府《陌上桑》、《羽林郎》脱胎而来,但较之前者更委婉含蓄。
首二句说这位既明知我是有夫之妇,还要对我用情,此君非守礼法之士甚明,语气中带微辞,含有谴责之意。
这里的“君”,喻指藩镇李师道,“妾”是自比,十字突然而来,直接指出师道的别有用心。
接下去诗句一转,说道:我虽知君不守礼法,然而又为你情意所感,忍不住亲自把君所赠之明珠系在红罗襦上。
表面看,是感师道的知己;
如果深一层看,话中有文章。
继而又一转,说自己家的富贵气象,良人是执戟明光殿的卫士,身属中央。
古典诗词,传统的以夫妇比喻君臣,这两句意谓自己是唐王朝的士大夫。
紧接两句作波澜开合,感情上很矛盾,思想斗争激烈:前一句感谢对方,安慰对方;
后一句斩钉截铁地申明己志,“我与丈夫誓同生死”!
最后以深情语作结,一边流泪,一边还珠,言词委婉,而意志坚决。
此诗富有民歌风味,它的一些描写,在心理刻画中显示,写得如此细腻,熨贴,入情入理,短幅中有无限曲折,真所谓“一波三折”。
“你虽有一番‘好意’,我不得不拒绝。
”这就是张籍所要表达的,可是它表达得这样委婉,李师道读了,也就无可奈何了。
(钱仲联 徐永端)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节妇吟(1)君知妾有夫,赠妾双明珠。
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(2)。
妾家高楼连苑起(3),良人执戟明光里(4)。
知君用心如日月(5),事夫誓拟同生死(6)。
还君明珠双泪垂,何不相逢未嫁时(7)。
校注:(1)罗联添《张籍年谱》(以下简称罗谱)贞元二十一年条:「作〈节妇吟〉诗寄郓州李师古,疑在本年。
」宋.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收入第九十五卷《新乐府辞六.乐府杂题六》之中。
《唐文粹》卷一二下有「寄东平李司空。
」《全唐诗》卷三八二题目下注云:「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」。
吴汝煜、胡可先《全唐诗人名考》(以下简称吴胡考)卷上︰「李师道当为李师古之讹。
」(2)襦,《说文.衣部》:「襦,短衣也。
」指与裙﹑裤相搭配之短衣。
唐代女襦常见之式样有袒胸襦﹑圆领襦﹑对领半袖襦﹑交领长袖襦,仕女无论贵贱,皆好尚之。
(3)苑,蓄养禽兽之园林。
《初学记》卷二四引《字林》:「有垣曰苑,无垣曰囿。
」高楼连苑,显示其为富贵之家。
(4)良人,妇人称夫为良人。
戟,武器,为戈﹑矛之合体。
执戟,谓护卫君上。
明光,汉宫名,武帝时建。
此借指唐宫。
(5)按:此谓君心殷勤,如日月之明。
(6)拟,计拟也。
(7)「何」,俗本作「恨」,误。
按:此委婉却李师古之聘也。
评说:宋.洪迈《容斋随笔》三笔六〈张籍〉条:张籍在他镇幕府,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,籍却而不纳,而作〈节妇吟〉一章寄之……。
陈无己为颖州教授,东坡领郡,而陈赋〈薄命妾〉篇,言为曾南丰作,其首章云:「主家十二楼,一身当三千。
古来妾薄命,事主不尽年。
起舞为主寿,相送南阳阡。
忍着主衣裳,为人作春妍。
有声当彻天,有泪当彻泉。
死者恐无知,妾身长自怜。
」全用籍意。
明.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卷四:「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」可谓能怨矣。
乐府之所贵者,事与情而已。
张籍善言情,王建善征事,而境皆不佳。
明.瞿佑《归田诗话》卷上:张文昌〈还珠吟〉:「君知妾有夫,遗妾双明珠。
..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」予少日尝拟乐府百篇,〈续还珠吟〉云:「妾身未嫁父母怜,妾身既嫁室家全。
十载之前父为主,十载之后父为天。
平生未省窥门户,明珠何由到妾边﹖还君明珠恨君意,闭门自咎涕涟涟。
」乡先生杨复初见而题其后云:「义正辞工,使张籍见之,亦当心服。
」又为序其编首,而百篇皆家评点,过蒙与进。
先生元末乡贡进士,洪武间擢知荆门州,卒于官。
明‧锺惺、谭元春《唐诗归》卷三十:锺云:节义肝肠,以情款语出之。
妙!
妙!
明‧高棅《唐诗品汇》:刘云:好自好,但亦不宜「系」。
明‧何良俊《四友斋丛说》:张籍长于乐府;
如〈节妇吟〉等篇,真擅场之作。
明‧周敬、周珽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》:周珽曰:平衷婉辞,既坚己操,复不激人之怒,即云长事刘,有死不变,犹志在报效曹公之意。
明‧郭浚评点、周明辅等参订《增定评注唐诗正声》:前四句似乐府,结句情深,却非盛唐口吻。
明‧唐汝询《唐诗解》:系珠于襦,心许之矣,以良人贵显而不可皆是以却之。
然还珠之际,涕泣流连,悔恨无及,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?
夫女以珠诱而动心,士以币征而折节,司业之识浅矣哉!
清.王尧衢《古唐诗合解》卷三:此篇五七言后以两句结,却有余韵,妙在言外。
双明珠厚赠也,君知妾有夫而故赠之,非义处在知字。
缠绵思乱貌。
襦短衣非正服也。
且不拒绝系在罗襦,仰以志感,亦情之能动人也。
「妾家高楼连苑起,良人执戟明光里。
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拟同生死。
」此以大义晓之。
高楼连帝苑而起,见非小家。
良人执戟王郎侍卫明光殿里,现是职官。
知君用心如日月,岂不知妇人从一而终﹖事夫与同生死,乃有此非义之赠乎﹗「恨不相逢未嫁时」乃解双明珠掷还,而酬以双泪,盖妾自守义而不以情屈,君虽用情当以义制,明珠之赠,君意良厚矣,然不相逢于未嫁之时,岂宜受珠﹖妾恨君逢妾之晚也。
此张籍却李师古聘托言如此。
清.曹锡彤《唐诗析类集训》卷七:李师古自为节度使治东平郡,宪宗加检校司空。
张籍在他家幕府见聘,弗从,乃寄诗,而师道寻见夷灭。
良人,夫称。
执戟,备宿卫也。
明光,宫名。
《史记.屈原传》:「推此志也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
」此言己无私心以正师道之心,盖以申明首句妾有夫之意。
「还君」二句,此以却聘意结,盖以申言此感系之意也。
清.贺贻孙《诗筏》:张文昌〈节妇吟〉云……。
此诗情词婉恋,可泣可歌。
然既垂泪以还珠矣,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,柔情相牵,展转不绝,节妇之节危矣哉!
文昌此诗,从〈陌上桑〉来,「恨不相逢未嫁时」,即〈陌上桑〉「使君自有妇,罗敷自有夫」意。
然「自有」二语甚斩绝,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夫也。
「良人执戟明光里」,即〈陌上桑〉「东方千余骑,夫婿居上头」意。
然〈陌上桑〉妙在既拒使君之后,忽插此段,一连十六句,絮絮聒聒,不过盛夸夫婿以深绝使君,非既有「良人执戟明光里」,而又感他人「用心如日月」也。
忠臣节妇,铁石心肠,用许多折转不得,吾恐诗与题不 称也。
或曰文昌在他镇幕府,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,不敢峻拒,故作此诗以谢。
然则文昌之婉恋,良有以也。
清‧贺裳《载酒园诗话》卷一:须溪评诗极佳,然亦有过当处。
如张司业〈节妇吟〉……。
此诗一句一转,语巽而峻。
深得〈行露〉「白茅」之意。
刘须溪曰:「好自好,但亦不宜系。
」余谓此说不惟苛细,兼亦不谙事宜。
此乃寄东平李司空作也。
籍已在他镇幕府,郓帅又以书币聘之,故寄此诗。
通篇俱是比体,系以明国士之感,辞以表从一之志,两无所负。
必如所云,则汉臬之驹亦不宜秣,〈摽梅〉之迨吉迨今,何急不能待也!
诗人之言,可如是执乎!
此种意见,与见馈牛酒而谮范睢者何异?
(黄白山评:「按李司空即李师古,乃河北三叛镇之一。
张籍自负儒者之流,岂宜失身于叛臣,何论曾受他镇之聘与否耶!
张虽却而不赴,然此诗词意未免周旋太过,不止如须溪所讥。
安有以明珠赠有夫之妇,而犹谓其『用心如日月』者?
且推『相逢未嫁』之语,脱未受他人聘,即当赴李帅之召,恐昌黎〈送董卲南〉又当移而赠文昌矣。
」)清‧毛先舒《诗辩坻》卷第三:张籍〈节妇吟〉亦浅亦隽;
〈吴宫怨〉无中生有,得青莲之遗。
余作亦有工妙。
大抵于结处正意悉出,虑人不知,露出卑手。
清‧吴乔《围炉诗话》卷一:乔谓唐诗有理,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;
唐诗有词,而非宋人诗话所谓词。
大抵赋须近理,比即不然,兴更不然,「靡有孑遗」,「有北不受」可见。
又如张籍辞李司空辟诗,考亭嫌其「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」。
若无此一折,即浅直无情,是为以理碍诗之妙者也。
清‧吴乔《围炉诗话》卷三:张籍辞李师古辟命诗,若无「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」二语,即径直无情。
朱子讥之,是讲道理,非说诗也。
清.叶矫然《龙性堂诗话》初集:张文昌乐府擅场,然有不满者。
如〈节妇吟〉:「君知妾有夫,..系在红罗襦。
」又云:「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」此妇人口中如此,虽未嫁,嫁过毕矣。
或云文昌却郓帅李师古之聘,有托云然。
但胜理之词,不可训也。
清.余成教《石园诗话》卷二:文昌〈寄李司空〉云:「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」清丽深婉,称情而出。
清‧陶元藻《凫亭诗话》卷上:余往年选《唐诗楷》,深怪张文昌〈节妇吟〉措词不善,谓以珠系襦固非,还珠垂泪更谬,并讥其命题亦欠斟酌。
后见他本作〈还珠吟〉,题则妥矣,而诗终有病。
及见瞿存斋〈续还珠吟〉云:「妾身未嫁父母怜,妾身既嫁室家全。
十载之前父为主,十载之后夫为天。
平生未省窥门户,明珠何由到妾边?
还君明珠恨君意,闭门自咎涕涟涟。
」末二句「恨君」字固佳,「自咎」字更妙,「涕涟涟」与「双泪垂」,两哭亦迥然不同。
如此命词措意,作〈还珠吟〉可也,作〈节妇吟〉亦可也。
先得我心,为之折服。
清‧沈涛《匏庐诗话》卷上:张文昌〈节妇吟〉:「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」正与达情知礼意合,而归愚诋之,是必如瞿宗吉〈续还珠吟〉方为得体,尚成何语耶﹖清‧沈德潜《说诗晬语》卷上云:文昌〈节妇吟〉云:「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。
」赠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,更亵于罗敷之使君也,犹感其意之缠绵耶?
虽云寓言赠人,何妨圆融其辞;
然君子立言,故自有别。
清‧沈德潜《唐诗别裁集》卷八:文昌有〈节妇吟〉,时在他镇幕府,郓帅李师古以书币聘之,因作此词以却。
然玩辞意,恐失节妇之旨,故不录。
清‧徐增《而庵说唐诗》:〈陌上桑〉妙在直,此诗妙在婉。
文昌真「乐府」老手。
清‧史承豫《唐贤小三昧集》:婉而直,得风人写托之旨。
清‧黄周星《唐诗快》:双珠系而复还,不难于系,而难于还。
系者知己之感,还者从一之义也。
此诗为文昌却聘之作,乃假托节妇言之。
徒令千载之下,增才人无限悲感。
------------张籍诗集校注(李建昆 校注)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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